电影《薄荷糖》剧照
世上究竟有没有人只赚不赔？
文|彭敏
彭敏，作家，凤凰读书专栏作者
1
我妈是个超级勤俭持家的女人。
在我爸薪水那么微薄、她做的小生意又朝不虑夕的情形下，竟然存够钱供我和妹妹两个人都上完大学。而她们夫妻俩，则长年蜗居在镇上一所阴暗潮湿的老房子里，每天过锱铢必较的生活。衣服动不动就穿十年八年，剩菜连着吃好几顿也要吃完，买东西时常常为了两毛钱的差价和别人争得面红耳赤。
如果不是她这样精打细算，我大概和身边大部分小伙伴一样，在升高中时便辍学去广东打工了。现在想来，也觉得无比幸运。
然而，就在去年，我妈却因她一如既往的俭省节约，做了一个天大的亏本生意，这件事对家里的打击无以复加，而且必将永远恢复不过来。
事情是这样的，我爸的胃向来不好，但始终没去医院正经治疗过。一天，他在市集上偶遇一个摆地摊卖药材的江湖郎中，被对方一阵忽悠，就花几百块钱买下了二十剂中药。遵嘱吃到第七八剂，病势丝毫不见好转，反倒每况愈下，有加重的嫌疑。我爸害怕起来，准备把剩余的药剂扔掉了事。我妈却心疼得呲牙咧嘴，叫嚷着这可是花了好几百块买来的，不吃多浪费！坚持让我爸吃完了。
结果，鬼知道江湖郎中卖给我爸的究竟是些啥玩意儿，总之我爸因为乱吃药导致胃溃疡大出血，做手术切胃，在ICU呆了一周，各种并发症接踵而来，前后折腾五个月，在动用医保解决掉大部分开销的情况下，家里还是花出去五六万块钱。而我爸在鬼门关里几进几出，身体从此垮掉，毛重再没超过70斤。
为了不亏掉几百块，搭进去五六万，钱虽然还能再赚回来，我爸垮掉的身体却永不能逆转。
勤俭节约当然是好事，不浪费、不暴殄天物，也值得提倡。一丁点又一丁点的节约，天长日久的确会累积成天文数字，给我们的生活带来意想不到的改变。然而，在特定的时候不加变通，不肯接受丁点的亏损，无论多么精打细算，也可能会大蚀老本。
2
小时候我家住在村里，初二时搬到镇上。街坊当中一个漂亮的大姐姐很快就引起了我的注意。她总是穿着漂亮衣服坐在自家门前，一看到我从旁经过，就冲我瞪着紫葡萄般的大眼睛吃吃地笑。原谅我作为一个乡下来的土孩子，哪里见过这么美的画面！虽然后来发现，这待遇并非由我一人独享，而是路过的人都有份，情窦初开的我，还是因此心猿意马，忍不住老跑去她家门前，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多看她几眼。
有一天，当我再次从她面前经过，她嘴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把我叫住了。我压抑住紧张兴奋的情绪走上前去，她递给我一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格子纸，上面画着一个小孩子背着书包走在路上的场景，从轮廓上看小孩子是我，书包则经过了漫画处理，画成了一座山的形状。我开心得手足无措，然而无论问她什么问题，无论我如何与她攀谈，她却仍旧只是吃吃地笑，别的话一句也不说。
当天晚上，我从我妈那里得知了关于这个姐姐的故事。她叫英姿，父母都是镇上的小商贩，她从小生得漂亮，成绩又好，父母遂把全部心血寄托在她身上，用了各种方法严格要求，悉心培养。她呢，也没辜负热望，中考考上了市里一所很不错的中专，在那个年代这意味光明稳定的未来。然而，就在读中专期间，她和一个从大山里来的帅气男生相恋了。英姿满怀着期待带男生来见父母，却导致家里爆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争吵。父母几乎是用菜刀把那男生轰出了家门。
在英姿的一众追求者中，不乏各种市里的官二代富二代，随便挑一个，英姿未来的人生，包括整个家庭的幸福，都会有质的飞跃。实际上，这也是老两口辛苦半生栽培女儿，一直在期待的收获。
而现在，倔强的英姿却要亲手将这个梦想一举击溃。
沉浸爱河的英姿自然是不会妥协，而气急败坏的老两口也不能接受一个家境惨淡的女婿。双方的矛盾遂不断升级。到最后，老两口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然迫使那男生主动退出，很快觅了新欢。他们以为，这样英姿总该迷途知返，回到他们所认定的正轨上来了吧。
他们没想到的是，经过一番惨烈的纠缠后仍不能挽回男生心意，终日郁郁寡欢的英姿很快就开始变得言止失常，令人恐惧。她时常旁若无人地大哭大笑，还总是在大街上见到依偎的情侣便冲上去要把那男生夺走，同宿舍的女生甚至在某天深夜突然醒来，发现她拿着把寒光闪闪的水果刀在屋里走来走去，喃喃低语。
这个时候，老两口终于害怕了，后悔了，却为时已晚。那之后，英姿便辍学在家，看病花光了家中积蓄，却始终回不到从前。
当她的父母开动心里的如意算盘，用雷霆手段棒打鸳鸯，不肯接受那个穷小子时，他们一定想不到最后要接受的，却是这样一个惨烈的结局。
很多时候，人生像一家公司，由我们自己出任董事长兼CEO。开公司自然是要赚钱，谁都不想亏本，然而你见过哪家公司只赚不赔，在每笔业务上都如鱼得水？能保证持续稳定的中长期盈利，便已胜过了大多数人。抓大放小，不纠结于一时一地之得失，接受并坦然面对某些不如意之事，才有希望在主要的方向上步步为营，平稳推进。倘若对每一笔小小的亏损都暴跳如雷，一定要挖空心思扭转局面，其结果，很可能不仅达不到目的，还会招致更大的亏损和更糟糕的连锁反应。
在我贫瘠的少年时代，英姿姐姐是最大的亮点。那时她二十来岁，风华正茂，却独守空闺。当我来北京上大学后，终于听到了她嫁作人妇的消息。新郎是镇上中学看管校门的小马哥，腿上虽有些残疾，人品倒还算可以。据说在还算热闹的婚礼上，英姿姐姐的父母拽着新郎哭得稀里哗啦，谁也不知他们心里想些什么，倒是年近三十的英姿姐姐，依旧没心没肺在旁边一直笑得放肆。
3
第三个故事，相信大家都比较熟悉。
2010年10月20日晚11点，年仅21岁的西安大学生药家鑫，驾车时不慎撞倒前方一名同向骑电动车的26岁妇女。药家鑫下车查看，发现伤者倒在地上一边不住呻吟，一边在记他的车牌号。此时他若将伤者载到医院救治，将会付出一大笔医药费和赔偿金，他若不管不顾地逃离现场，还将担上交通肇事逃逸的罪名。因为此时，伤者八成已经记住了他的车牌号。
谁也不知道在这电光石火间，药家鑫想了些什么，但有一点很明确：他不愿自己的人生陡然间承受这么大的损失，他希望毫发无损地从这场意外中抽身而出。于是，他选择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对着地上的伤者连刺八刀，杀人灭口。
从意外过失到故意杀人，从一笔可能不菲的医药费、赔偿金，到案发后被判死刑。
这个案件轰动一时，多少人震惊于一个年纪轻轻的大学生如此残忍，但究其心理，在我们日常生活中其实并不鲜见。在遇到危机时，我们总怀着侥幸心理，指望着不担任何责任、不受任何亏损地了结一切，然后继续我们无忧无虑的生活。于是我们铤而走险，迎难而上，试图采用强硬的手段把危机打压下去，把亏损挽救回来，结果呢，却招致更严重的危机、更惨烈的亏损，乃至于不可收拾。
正是这种不肯坦然接受损失的心理，让我们一次次惜指失掌，扩大了原本并不严重的事态，滑向更加不可控、不划算的境地。
其实，人生不如意十常八九，这世上又怎么会有人只赚不赔？那些突如其来的亏损，从天而降的不顺，安然接受又何妨？老生小病的人不容易生大病，常亏小本的人才不容易亏大本。消化掉这些亏损和不顺，前方还有多少美好的事物在等着我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