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杀人之后
文|赵志明
赵志明,小说家,坏蛋文学独立出版发起人,2014年获“第12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出版书籍《我亲爱的精神病患者》、《1997年,我们买了螺蛳,却没有牙签》、《万物停止生长时》。赵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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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人口数量和繁华程度,北宋末年的一个县相当于21世纪的一个乡镇。当下乡镇上无休止上演的一切,除了新生事物提供的浮夸喧嚣背景之外,和一千年前县市呈现的形状,大致相差无几。
尽可想象,在清河县并不拥挤的青石板街道上,除了两侧鳞次栉比的招展着醒目旗帜的店铺,偶或出现的沿街叫卖的流动走贩,必然有一伙咋咋呼呼的年轻人,由于荷尔蒙的刺激,呼啸来去,饮酒作乐,一言不合便怒目而视拔刀相向。
他们比较常用的是朴刀,刀身近似于抻直了的镰刀,如果按上短柄就是用作刀耕的农具,但好勇斗狠的混混们往往按上长柄,便成为利器,适合双手紧握,大力劈杀或捅搠对方。这些年轻人是扰乱治安的最大因素,是当地政府特别头疼的对象,但一般来说,在没有犯事惹祸之前,他们和衙役捕快及城防营官兵都相处融洽,彼此称兄道弟。
武松就是其中的一员,他之所以脱颖而出,似乎并不是因为他的骁勇善战,而是因为他的哥哥武植是一位侏儒。兄弟两个一个是八尺大汉,一个却浑似三寸丁谷树皮,相形太过悬殊,对比太过招眼,素来引人耻笑。好在他们并不在意这些,由于父母都已辞世,兄弟俩相依为命,武植以卖炊饼为生,武松似乎并不怎么担心自己的生计,整天游手好闲。在他心里,受到贵人赏识,或者入赘富家,也许都是不错的出路。
我们不知道出事的具体时间,甚至也不清楚当时武松的年龄。只知道在一次酒后寻常斗殴中,武松一拳击倒了一位年轻人。不幸的是,那是政府的机要秘书,对方倒地后,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眼看是不能活了。武松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立即潜逃出了清河县。
这件意外与其说让武松感到恐惧不安,不如说给他带来了某种难言的喜悦,他终于可以去闯世界了。这次逃亡并非苦旅,他有机会去拜访结识江湖上有名的好汉,扩大自己的交际圈,而杀人这件事,虽然让他背上了人命官司,却说不定还会让别的好汉对他另眼相看,在江湖上赢得更显赫的名声。
事实上,由于一直生活在清河县,武松对江湖上活跃的人物所知甚少,可以说几乎没有来往过从。在他的投靠名单上,沧州的柴进也许不是最合适,但却是唯一的人选,也证明了这一点。
从清河县到沧州,直线距离差不多有200公里,然而在北宋年间,交通并不发达,武松又担心官府的沿途通缉,不敢光明正大地走官道,夜行晓宿,一路潜身匿迹,也不知翻越了多少座山,渡过了多少条河,才终于平安到达柴进的庄园。
武松这才放下心来,原来一路上他除了担心随时可能遇到的盘查,还饱受亡魂的骚扰之苦。机要秘书被KO仆地后,其幽魂便一路尾随着武松,逮着机会便恳请武松随他一同返回清河县,因为武松那一拳只是把他揍晕过去,并未致死,武松最多赔点医药费营养费误工费,而这钱数也是尽可以商量的。既然如此,武松就完全没有必要在外面逃亡,他们为何不尽释前嫌,重新在一起喝酒,撩妹,掰手腕,斗鸡,或者在月光下比拼刀法呢?
一个好汉,不就应该选择这样闪闪发光的生活吗?
然而武松并不相信机要秘书的鬼话,以为只是幽灵的阴谋诡计,为的是把自己诓骗回去引颈就戮。虽然幽灵在现实中确实不可能把武松怎样,但不出意外地逐渐占领了他的梦境,甚至酒后的蒙眬中,幽灵也徘徊在左右,口口声声念叨着“不如归去”,让他不胜其烦。
直到武松抵达柴进的庄园,幽灵才终于恋恋不舍地离去,临别前告诉武松,终其一生,武松再也不能踏进清河县半步了。
很显然这是幽灵气急败坏的诅咒,武松是尚武之人,神经大条,对此并不以为然。
可惜他随后在柴进庄园里的日子,过得并不顺心。柴进是有很深官府背景的大人物,与寻常的草莽英雄大为不同。武松很快发现柴进不过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官二代,庄客中间也没有几个有真本事的,都是骗吃骗喝的怂包。有时武松手痒,忍不住想要和他们过几招,也无人敢于应战。众人的回避武松,并不像是怕了他,倒像是不屑于他。这让武松愈发着恼,想方设法地故意挑衅借机生事。
渐渐的,柴进也开始有些着恼于身边不断有人告武松的状,开始冷落武松,一个标志是:他明文规定不让武松多饮酒,以免武松发酒疯惹乱子。就这样,待遇越来越差。
武松虽则托庇于柴进府中,然而毫无进身之阶,意识到柴进似乎也并不需要自己这样一个帮闲。闲置让武松倍觉无聊,思乡之情益发浓烈。
一年多时间弹指流逝,清河县那边传来消息,原来那位机要秘书果真没有死,武松身上的警报自动解除了。没有案底,无事一身轻松的武松不再抑郁,更何况在柴进庄上还意外结交了及时雨宋江,心里踏实多了,准备打道回府看望兄长。
说也奇怪,自打武松天一亮上路,归心似箭,直奔清河县,却无来由地不安起来。幽灵的告诫又开始在武松耳边回响。武松自问自己只是清河县一个好勇斗狠的好汉,既然他的逃亡之途并没有动人心魄的事情发生,他的回乡之旅按理说也应该一帆风顺才对。
然而大错特错,除非我们不认定武松是一位好汉,一个中国古代的奥德赛,否则就无法解释后面的故事,这些故事也就完全没有意义。很显然,武松始于景阳冈醉后打虎的一系列所作所为,太过曲折刺激,更像是是幽灵一手布下的迷局,让武松永远地漂离故乡。武松身在局中,并不自知。他只是向着一面镜子前行,或者说,他本人置身于镜中,永远不可能走出来。他所经历的一切,俱都似是而非。
武松凭借着十分的醉意和遇险小宇宙就会爆发的天性,侥幸杀虎并成为一名都头。但好景不长,在阳谷县和长兄武植意外团聚,没多久兄弟俩便天人永隔。武松杀死西门庆和潘金莲后投案自首,落得被发配充军,没想到又遇到郑恩,待为上宾,刻意结交,因而欠下了人情债。他以为受到张都监意外抬举,没想到只是一个圈套,愤而大开杀戒,被迫逃亡。在十字坡差一点被母夜叉孙二娘做成包子馅,反而得以摇身一变为头陀。在梁山落草,那是何等的逍遥快活,不想很快被朝廷招安。随后便开始四处征伐,九死一生,好不容易班师回朝恩赏在即,却毅然在六和寺出家终老。忍不住让人心生疑窦: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因为这些事件,武松确实一步一个脚印,和故乡渐行渐远,远到有生之年再也没有重回过。
鲁智深圆寂时的偈子,最后一句“今日方知我是我”,同样适用于武松。“打虎武松”以及之后的行为主体武松,不一定就是“武松”,这和“白马非马”是一样的道理。武松终老时,想必也会慨叹,“心安处便是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