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海淀区拥有著名的“三山五园”,近些年又实施了“一道十三园”生态建设工程。海淀的公园群,此时树木蓊郁,草长莺飞,大自然恣肆无羁地展露着自身的美。这背后,有不断增长的经济和财富作为推力,但更应该归结于近年来人们环境生态意识的增强,对生活和幸福的理解更趋完整全面。
一
住在北京海淀区的一大好处,是可以充分享受山水林园之胜。
这一点渊源有自。海淀区所在的京城西边和西北一带,位于西山山脉和永定河冲积扇的接合部,擅山水之胜,林木茂盛,泉水丰沛,河渠纵横,海淀地名的由来,就是因为拥有众多的“浅湖水淀”。早在辽金时期,就开始建造皇家园林,到清代达到鼎盛,颐和园、圆明园等众多行宫别苑,被山林水泽环抱着,逶迤绵亘,长达二十多里,蔚为大观。
这样一种邻近乡野的区位特点,不用说在年代久远的古代,即使是在城市体量尚未急速扩张的几十年前,也能突出地感受到。作为今天京城交通主干道的西三环路外侧,当时还是农田、林地、河道与湖塘的混合地带,村庄寥落,人烟稀少。20世纪80年代初,已经来北京读了一年书的我,去中国人民大学看望一位刚刚考来的同乡,在他的宿舍坐了一会儿后,两人一同步行走到学校西门外。这一个如今商厦林立、高架桥穿越的繁华区域,当时还是一片空旷的菜地,刚下过一场大雨,满地烂泥,无处下脚,到处都是蠕动的蚂蟥。
其后数十年间,随着经济高速发展,这一片区域的面貌也发生了极大变化,与当年相比可谓有霄壤之别。但大自然的格局并没有根本的改变,随着近年来人们环境生态意识的增强,对生活品质的看重,这一带的山水地利之便就得到了充分利用,新建、扩建了很多公园,让生活在广阔空间里的人们,有了更多休憩游览的去处。
我住在西三环紫竹桥外面不远,周边走路即可到达的公园就有两个,多年来留下了不少履迹。
第一个是紫竹院公园。出了家门向东走,经过天桥穿过三环路,前行不远就到了公园西南门,全程不到二十分钟。它在海淀区的地面上,却是一座年代悠久的著名市立公园,设施完善,维护精良。公园中有十分广阔的湖面,水光潋滟,碧波荡漾,环湖台丘迤逦接续,到处林木荫翳,曲径通幽,亭台掩映。公园的特色是竹林遍布,据说种植了一百多种竹子,总数多达上百万棵。这些我无须过多介绍,各种资料诗文已经极为丰富。我最喜欢的去处,是公园的东北区域,这一带竹林最为茂盛,遮天盖地,即使在阳光明亮炽热的日子,走在下面也会觉得凉意袭人。行经此处,每每仿佛走入了《红楼梦》中潇湘馆“凤尾森森、龙吟细细”那般的意境。
这是我来到北京后走进的第一个公园。大学里的第一次班集体活动,就是来这里游览。一帮正对新生活充满热望的少男少女,无不迷醉于它的动人景致,欢欣雀跃。四十年后的今天,我并未因为十分熟悉而疏远它,尽管对不少别的曾经的兴趣都已经感到淡然了。这固然可以归结于风景之美,但或许更应该说亲近山水林泉是人性的需要,是造物主在人的情感心理中设置的指令。
很长时间里,紫竹院公园是周边居民们唯一的休闲去处。但随着园林设施建设步伐的加快,近年来有了更多的选择。与它隔着西三环相望的南长河公园,建成于七八年前,成为另一处我留下众多脚印的地方。
这个地方在住处正北,穿越一条东西方向的紫竹院路,再走过居民小区之间的道路,就到了公园。它的名字来自一条流经此地的南长河。河水自西边的昆玉河向东蜿蜒流淌,一直到西三环,长度一千米有余。
这条水面宽约五十米的河流,曾经是皇家御河。河两边各有一排高大茁壮的柳树,印证着明清以来“天坛看松,长河看柳”的说法。沿南北两岸,依水修建了一个狭长形的带状公园。景观分成几个层次,紧挨着河堤的行道树下,是一条塑胶步行绿道,再向里面,是树木错杂的绿化带,多条小径蜿蜒交织,间或有一些休憩和健身设施,多是用山石、原木、树皮等自然原材料建造,有一种朴拙的风格。附近几个小区的高楼,掩映在后面更远处的绿树之中。
人烟稠密的居住区旁有这样一个水清木华的地方,实属难得。慢跑的中年人,相聚弈棋的老人,带着孩子的年轻父母,身穿校服的附近中小学的学生……或行或止,公园里总是有不少的人。那些点缀在公园各处的景点,名字都很有诗意,像水林间、知雨轩、柳岸春荫、曲苑听香等。走过北岸边的“春堤信步”,每次都能看到一群不再年轻的女子,身着民族服装跳舞,而隔着河,南岸斜对过的“别院笙歌”处,也总有一群岁数相仿的人,正在吹拉弹唱。他们都将晚年岁月交付给了自己的爱好。这里没有公园通常都会有的围墙栅栏,风景和街衢完全融为一体,因此那种城市山林之感,能够体验得更为强烈。
我喜欢迈下台阶,走到河边砖砌的甬道上,这里人更少一些。甬道外侧是斜坡,密密麻麻地缀满了地锦和藜草,内侧是青白色的石栏,下面就是清澈碧绿的河水。往来于颐和园和紫竹院之间的游船驶过时,会激起一波波的浪涌。时常有几只绿头鸭悠然游弋,有几次还看到过一对鸳鸯,该是从紫竹院公园里游出来的?总有一些人坐在小凳子上垂钓,但我几乎没看到过有什么收获。看他们神闲气定的样子,或许,这不过是一种享受安宁的方式?
这两个公园之外,城区范围内,我常去的还有海淀公园。
这个地方要远一些,我每次都开车过去。沿着昆玉河一直向北,到北四环后向东沿着辅路前行不远,左转穿过桥下,不久就看到了公园的西门。
海淀公园建在畅春园和西花园这两座清代皇家园林的旧址上,相比紫竹院公园,形态更为自然雅淡、开阔疏朗。进入正门不远,是一个甚为开阔的草坪,据说在京城公园中面积最大,可以容纳上万人,宽敞的空间给许多活动提供了便利。一顶顶露营帐篷散落在各处,像是草地上长出的蘑菇。踢足球的,打羽毛球的,掷飞盘的,各得其所。天空有各种造型的风筝,高高低低地飘飞。时常有风筝挂在高大的白杨树树梢上,仰头望去,会看到树杈间有不少鸟巢。公园西边部分则以水景取胜。发源于玉泉山的万泉河水被引入园区,水流清碧,汇聚成一个长方形湖泊,湖畔垂柳飘拂,水边蒲苇摇曳,水中荷花绽放,一派浓郁的江南风光。
城中的这几处公园,展现了日常生活中安闲恬适的一面,是世俗烟火中的一缕清凉。虽然墙外或旁侧就是疾驰的车辆,过路的人们行色匆匆,神情中显露出生存的压力和倦怠,但这里提供了一次短暂的休憩调整,让身心获得片刻的喘息和放松,然后重新投入紧张的竞逐。
位于城市和郊野的交界处,置身海淀公园,尤其能够感受到大自然的召唤。站在高处向西边望去,目光从一大片蒙络绵延的树冠上掠过,便望见了颐和园里的万寿山和倚身其间的佛香阁,矗立在碧蓝的天穹下,背景是远处层层叠叠的西山峰峦。
二
于是有一天,我的脚步向更远处走去,一直走到了万寿山佛香阁的背后。
车子依然是沿昆玉河边一直开到北四环上,不过方向改为向西,行驶一段距离后又拐入北坞村路。这条路边自南向北几座相连的公园,轮流着成为我的出行目的地。
如果说前面谈到的几个公园,是红尘喧嚣的都市生活中的一种补偿,某种程度上是大自然的摹本,那么这几个位于郊野的公园就是大自然本身。它们呈现出的,是真切完整的山野之美。
因为临近颐和园西门停车场,旁边的中坞公园我去的次数最多。它的前身是一个名为中坞的村子及所属的田地。坞,是舟船停泊之处。过去这一带泉眼密布,泉水涌流,与自玉泉山淌下的溪水汇聚,形成了一大片湖泊。与中坞公园紧邻,南边的船营公园,在明清时代就是造船的地方。其后漫长岁月中,随着水源逐渐减少,湖面也缩减蜕变为湿地。前些年,地方政府启动了郊野公园群建造工程,中坞公园即是其中之一。隔着一条马路,北面的北坞公园也是如此。它们都是依凭原本的地形地貌加以适当改造,自然天成,鲜见雕琢的痕迹。
这两个相邻的公园,具有十分相近的景观形态。前者更为开阔疏朗,后者略显错落迂回。中坞公园东边的小山丘,有着北方公园里罕见的梯田,初夏油菜花绽放出耀眼的金黄,在阳光下仿佛铺展开来的一地云锦。站在山顶最高处的亭阁上俯瞰,不仅整个园区尽收眼底,远处西山绵延的山脉也都历历在目。北坞公园的标志性景观则是湖光山影。进入公园不久,一个颇为宽阔的湖泊就映入眼帘。站在东岸望去,明镜般的水面被芦苇和树木环绕,视野的正前方,在一片葱茏茂密的林带后面,浮现出玉泉山圆润柔和的山形和玉峰塔挺拔秀丽的身姿。它们都在湖面投下了深黛色的倒影,晕染出无边的沉静。
从北坞公园北门出去,走过一道跨在小河上的拱形石桥,就进入两山公园的领地了。
两山公园的得名,源自它夹在西边的玉泉山和东边的万寿山之间。拥有两山之间的广阔区域,它比前两个公园面积更大,占地近两千亩。离山最近,因而它的借景效果也最好,从公园里任何角度望去,玉泉山和玉峰塔都仿佛近在咫尺,由天空、林木、山体这几种要素产生的任意一种组合,都是一幅绝美的画图。
因为开放得更晚,两山公园原初的乡野形态保存得更为完整和丰富。园内的道路繁复迂曲,伸延于田亩、树林和湖塘之间,在数不清的转角处被树木遮断了视线。我是走过很多次之后,才大致弄清楚了几条主要路径。广阔园区内,间隔置放着一些景点标志,“绿野风至”“苇岸桑林”“林疏峰遥”“御道斜阳”等名称,分别对应和提示着周边的相关景致。与前面的公园一样,这些人工的建造都很简单朴素,毫不张扬,和谐地嵌入了自然环境中,仿佛一个低调谦逊的人,知道如何守着自己的本分。
说到水系的丰富,此地又要远胜过前面两个公园。走在园区,前后左右时常会有水体相伴。有多个湖泊,以一种天然野逸的姿态,分布在不同的区域,又通过沟渠相互连接。溪边湖畔,芦苇茂盛,禽鸟起落。由玉泉山泉水汇流而成的北长河,自公园北边穿过,一直流入颐和园中的昆明湖。公园的最东边,就是颐和园高大厚重的围墙。从不远处公园西门走进去,就看到了那一条自西北向东南逶迤的西堤,躺卧在昆明湖的万顷碧波之上。
这几个公园里,都种植了大片的水稻。这一带水源丰富,水质优良,土地肥沃,适合水稻生长,历史上是皇家御用稻田,收获专供皇室享用。据说所种植的水稻品种,是由一向重视稼穑的康熙皇帝南巡时带回,又加以亲手培育,命名为“京西稻”。所产稻米颗粒圆润晶莹,蒸出的米饭细嫩爽滑,民间有“一家煮饭半街香”的说法,乾隆皇帝也写下过这样的诗句:“绿杨十里蝉声沸,飒爽风中饘粥香。”
迄今我尚无口福品尝稻米,但却完整见识了这一稻种生长的全过程。初夏时分新插下的禾苗鲜嫩纤细,到了仲夏,弥望中茁壮恣肆的稻秧绿意深浓,仿佛具有重量;深秋稻穗成熟时,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清香;然后是冬天,收割后剩下的一簇簇稻茬长久地守护着裸露的地面。在中坞公园和北坞公园的稻田中,一组以宫廷《耕织图》为素材制作的铁锈雕塑,矗立在田埂地垄之间,展现了水稻生产和收获的各个环节,让游客能够近距离地感知和想象一番已经日渐遥远生疏的农耕文化。
一年多的时间,我充分欣赏了这里的四季风光。
我的目光将这些画面悉数收藏:春天花开遍野,夏天浓荫匝地,秋天黄叶灼灼,冬天白雪皑皑。再缩小一下范围,仅以植物的花期为例,我记下了它们的各种消息:立春后不久,蜡梅和迎春花最先宣告季节的到来,三月连翘和榆叶梅缀满枝头,四月樱花和桃花笼罩树冠,五月鸢尾和月季成为最鲜亮的颜色,而进入六月后,湖塘水面上碧绿的荷叶向远处伸延,各色荷花开放在漫长的时日中……花朵是大自然表情中最精微灵动的部分。
这几座郊野公园所在的地方,正是“三山五园”的核心区域。
所谓“三山五园”,指的是香山、万寿山、玉泉山和颐和园、静宜园、静明园、畅春园、圆明园,是清代皇家园林中最精华的部分。近年来,依托得天独厚的山水资源,在颐和园外围,北京市和海淀区建造了被称为“园外园”的一系列公园,总计十三个之多,成为一个郊野公园群,上述这几个公园就包括在里面。
这些公园,又被一条长达近四十公里的绿道连接贯通,供人们走路、慢跑或骑行。我走过其中的几段,想象不出有比它更好的步道了。朱砂红颜色的沥青路两旁,长满了许多品种的树木植物,葳蕤繁茂。绿色也是分层级的,乔木、灌木和地被植物,在属于自己的空间里生长得蓬勃恣肆。头顶上方高处树冠浓密,手平伸出去会触到交错的枝柯藤蔓,野草杂花仿佛一张没有尽头的毯子,遮住了步道外缘的地面,没有露出一点缝隙。行走于绿道间,对这一带“山水林田湖草”的完整自然格局便有了充分感知。
这一个被统称为“一道十三园”的生态建设工程,堪称大手笔,是“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理念的生动践行。气魄宏大的背后,有不断增长的经济和财富作为推力,但更应该归结于近年来人们环境生态意识的增强,对生活和幸福的理解更趋完整全面。是观念引导了行动。居住在这里的人们有福了。
穿行在这些公园里,我心中多次涌出一个想法,想写一点东西,借以稍稍存留住它们的美好。这也许是出自一个文字崇拜者难以根除的、多少有点可笑的癖好,不足为外人道。但等到想动笔了,又觉得很困难。它们体量巨大、形态丰富、蕴涵丰厚,该如何落笔呢?自哪里开头,在何处结尾,怎样设置铺垫和转折,段落之间如何呼应和过渡?它的题旨应该包括哪些,又是怎样分布和落实在众多的局部中?
三
不过这件事并不着急。眼下更重要的,是好好地体验和享受它们的给予。
郊野的这几个公园,除了周末和节日,游客寥寥,安宁寂静,置身其间,四顾宽旷,感觉十分奢侈,不由得生出一种类似无功受禄般的情绪,感激中混合了惭愧。
起坐之际,行止之间,内心仿佛被彻底放空了。
虽然几公里之外就是都市的热闹喧嚣,但在这里,它们被遗忘至少是被忽略了。一些欲望和逐求,变得遥远和陌生。我比较过心中的感受,如果说在城内公园里的徜徉,就像一趟长路中途的歇脚,还惦记着继续前行,目标始终是闪现在脑海中的,那么在这里,催迫感稀薄到似有似无。不是推迟去做某些事情,而是觉得不需要去做了,与之相关的牵挂和顾虑都不复存在。目的不在别处,目的就在眼前脚下。
走久了,坐下来歇息一会儿,可以在树下的一把椅子上,也可以在田埂边的一块石头上。树影落在肩膀上,风吹在脸上,晒干了的花蕊从脚底下滑过,窸窸窣窣。这时候该有一本书读。是什么呢?想来想去,一册陶渊明诗文集最合适。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在这样的地方,对作者那种无往不适的洒落,委运任化的达观,一定能够理解得更为深透。
在这些地方,我开始关注植物。
在这里的天空和大地之间,树木花草才是真实的主人,它们品类繁盛,千姿百态,构成了一个完整自足的世界,你无法漠视,也不忍心忽略。那种心理,类似去人家里做客,看到热情的主人精心准备出一桌丰盛的佳肴。
想到以往很多年里,作文遇到写植物时,每每感到词穷,总是用“一些不知名的树木花草”之类句子藏拙。如今,拜技术进步所赐,借助下载到手机里的植物识别软件,了解它们变得容易了。在不长的时间里,我认识了很多树种,在过去知道的杨柳、松柏、银杏、黄栌、紫叶李等有数的几种之外,名单上又新添了这些名字:鹅掌枫、七叶树、紫叶矮樱、大叶女贞、水榆花楸……
目光沿着乔木高大的树干滑向下面,是一丛丛枝叶扶疏的灌木:鸡树条、锦带花、黄刺玫、平枝栒子、华北珍珠梅……藤本植物忍冬同时开出黄色和白色的花,我因此明白了它何以有着另外一个名字——金银木。
然后就要弯下腰或者蹲下来,为了辨认低处的杂花野草。马兰、玉簪、鸢尾花、鼠尾草、附地菜……密密麻麻地罩住了地面。如果是在春末夏初,路边田头会铺满一层细密的榆钱,指甲盖大小,阳光烘干了水分,风再把它们搬运到各处。我还发现,春末夏初紫色的花朵尤其多,高低大小深浅浓淡一片,在微风中闪烁摇曳。
广阔的湿地区域,让水生植物同样滋生漫长。芦苇、香蒲和水葱的茎秆修长通直,黄菖蒲叶形如剑,花色黄艳,花姿秀美。靠近岸边的一片接近凝滞的水面上,平铺了一层细小的浮萍,被同样微小的浮游生物搅动,荡起微微的涟漪。而稍远处一圈更大的波纹,应该来自鱼类的唼喋。
这样的辨识,还可以不断地进行下去,一步步缩小和细分,抵达无数的局部和细节。譬如,此刻我脚下是一丛蓬松的沿阶草,根系深扎在一个略略凹陷的土坑里,它松软的土壤中,该会有多少的昆虫、虫卵和微生物?
这样推想下去,一片树林,一个水塘,一方草地,就仿佛是一个浩瀚的宇宙了,它们各自容纳了多少奥秘?看上去单调平凡的景物中,却涌动着大自然的蓬勃生机。宁静平和的表象之下,藏着合作和争斗,蜕变和进化,有着自己的新生和衰亡的宏大叙事。
这些内容,这些秘密,谁有资格知道得更多呢?此刻我正走在两山公园里,树林中不时飞起一群喜鹊,湖水边有几只野鸭游弋,它们是这里的住户,会了解得更多一些吗?中坞公园的樱桃园里那几条撒欢乱跑的狗,北坞公园湖北岸树下草丛中那一窝慵懒的流浪猫,会了解得更多一些吗?
我知道的是,相比植物,了解这里的动物显然要困难得多。它们来去倏忽,不给我仔细观看辨别的时间。麻雀像雨点一样落在灌木丛里,松鼠沿着松树树干蹿上蹿下,从头顶上钻天杨浓密的枝叶深处发出的粗哑叫声,来自哪一种鸟儿?一只土拨鼠忽然从一片侧柏林里冲出来,看到我后惊吓得直立起来,转身又逃了回去。
在这种地方待久了,你对于那些动物和植物,都会生出一种类似亲情的感觉。一些原本抽象的概念,譬如万物共生、生物多样性、生命共同体,也获得了生动形象的理解。你认识到,这一切原本就是天经地义。天地造物为万物安排好了秩序,共同生活,和谐相处,是再为自然不过的事情。
思想的诞生和展开,往往依托于具体的环境。这种时刻,你会明白,梭罗何以在荒僻的瓦尔登湖畔,探究人在自然中的位置;利奥波德何以在威斯康星州的农场里,思考大地伦理。在这样的地方,一道被蒲草遮掩的溪流,一堆被小风归拢在一起的落叶,一颗松果落地的细微声响,一只苍鹭伫立在浅滩上的孤独身影,都仿佛一条道路,一个入口,通向那些深刻宏大的观念和范畴。
行走在这里,最常见到的是园林工人。他们修剪、除草、浇水、治虫、施肥,按照自然节令做着相关的工作。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朴实沉默。在大自然中的长期劳作,让人不知不觉地浸润了土地的气息。
对这些公园的建造者和管理者来说,致力于生态良好,实现人与自然的高度和谐,正是他们始终念兹在兹的宗旨。“强化生物多样性保护,打造生命共同体格局”“建设万物和谐的美丽家园”,诸如此类的表述,来自相关部门的工作资料,让我的评价获得了确认,而一句“世间万物就是我们的兄弟姐妹”,更显现了认识的深入和诚笃。不能不说,眼前的美好环境,与这样的理念被大力秉持和弘扬密不可分。
不知不觉中,又走到两山公园的西边了。京密引水渠流经这里的一段,水质清澈,流速缓慢,隔开了公园与外面。它的后面,是一条林草杂生的隔离过渡带,再后面就是北坞村路,车辆在树木的缝隙之间飞速掠过,悄无声息。玉泉山就在马路的后面,厚重的山体被浓密葱茏的树木簇拥,堆青叠翠,峰顶之上的玉峰塔,望上去格外清晰,玲珑而灵秀。
南北次第相接的这几个公园,都位于北坞村路的东边,尽管已经让我觉得广阔无际了,仍然只是海淀公园群中的一部分。北坞村路的西边,一直到西山,还有石渠公园、妙云寺公园、功德寺公园,以及“一道十三园”之外的国家植物园等。和此处一样,它们都是树木蓊郁,草长莺飞,大自然恣肆无羁地展露着自身的美和力。但因为它们大都离山脉更近,甚至就位于山间,因此风景中也应该被赋予了某种山的风格气质。层峦叠嶂之间,峰与谷的跌宕,石与泉的交响,霞与雾的变奏,会形成属于自己的个性。
我将目光望向那一片烟云弥漫之地。我想象将来的一天,脚步走进里面的感觉。
《光明日报》( 2022年05月27日 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