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理想观照现实——拉斐尔前派的梦
2021-11-11 10:04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    点击:

 

诸葛沂 杭州师范大学艺术教育研究院副教授

  1.从《奥菲利亚》说起

  “如果我们的爱注定是一场悲剧,我依然会选择爱你……”——她是奥菲利亚,英国伟大的文艺复兴剧作家威廉·莎士比亚《哈姆雷特》的悲剧女主角,心爱的人为了复仇离开她并刺杀了她的父亲,奥菲利亚在爱与恨的剧烈冲突下终被逼疯。爱恋的伤痛加上亲情的消逝,双重的打击使她单纯、柔弱的心灵无法承负,她既没有面对自己真实情感的勇气,也没有追求和保护自己爱情的决心,她只好借助花语来倾诉她的心声:“这是表示记忆的迷迭香;爱人,请你记着吧,这是表示思想的三色堇……”最终,她采撷花朵,奔赴清池,她在死前喃喃自语:“这儿,还留下一些给我自己;遇到礼拜天,我们不妨叫它慈悲草……这儿是雏菊;我想要给你几朵紫罗兰,可是我的父亲一死,它们全都谢了;他们说他死得很好……”忧郁的情歌飘荡在曦光的暗影中,奥菲利亚在花与情歌的怀抱中溺水而亡。奥菲利亚在欧洲封建社会政治斗争的裹挟下遭受了家庭和爱情的悲剧,她也代表了当时无数受时代压迫女性的命运。

以理想观照现实——拉斐尔前派的梦

  沃特豪斯作品《夏洛特小姐》 资料图片

  随着莎士比亚戏剧和文艺复兴精神的传播,随后几个世纪,奥菲利亚的故事成了许多优秀文艺作品的题材。其中最著名的作品当数现藏于伦敦泰特美术馆英国拉斐尔前派画家约翰·埃弗雷特·米莱斯爵士的《奥菲利亚》,它描绘了这位忧郁美丽的少女在溺水前漂浮在河里唱歌的情景。而今,这个西方艺术史上最知名的“少女”正单独地静卧在上海浦东美术馆的展厅里,直到“光·泰特美术馆珍藏展”11月14日截止后再返回英国。

  画中,奥菲利亚的姿势——张开双臂,向上凝视——类似于传统的圣徒或殉道者的画像,更为人所惊叹的是她周围的景物,逼真、细致、自然,明亮的色彩与她苍白的面容、虚空的眼眸、怆然的表情形成鲜明对比,少女的死亡和自然的生机融为一体,端视它,似乎轻微而伤感的歌声从远方传来,我们的凝视被包围在一种寂静之中,我们似乎听闻到她绝望的叹息,感受到她衰弱的鼻息,触碰到她低垂的眼睑,我们似乎也身处于阒无一人的荒野,眼前是青草和花朵上晶莹的露珠折射的微光,还有那幽深的暗水和凄美的死亡递来的令人凝息的悸动。这一切莫不让我们叹服艺术家的高超技艺。

  1936年,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画家萨尔瓦多·达利在法国超现实主义杂志《牛头人》上发表的一篇文章中热情地描述了激发这幅画灵感的艺术运动。他赞誉道:“萨尔瓦多·达利怎么能不被英国拉斐尔前派明目张胆的超现实主义所迷惑呢?拉斐尔前派画家给我们带来了光彩照人的女性,同时也是最令人向往和最令人恐惧的。”

  2.“维多利亚时代的堂吉诃德”

  米莱斯是拉斐尔前派兄弟会(Pre-Raphaelite Brotherhood)的重要成员。在19世纪中后期,这个艺术团体像是一抹黯淡中的光亮,一片阴霾中的闪电,一场喧嚣中的情歌,既留下了圆桌骑士般的传奇故事,又奉献了绝美的艺术作品——在他们的生活和艺术中,折射了早期工业进程中艺术家的情感和理想、奏鸣与呐喊。

  “P.R.B”这个拉斐尔前派的首字母最先公之于众,是在1849年3月24日。当时,20岁的但丁·加百利·罗塞蒂——这个团体的旗手在绘画作品《圣母玛利亚的少女时代》左下角的签名上,用红色颜料标出了这个毫不起眼的字符,虽然如此,它所代表的声名却响彻了一个半世纪。

以理想观照现实——拉斐尔前派的梦

  罗塞蒂作品《白日梦》 资料图片

  1848年,在伦敦研究艺术的罗塞蒂、亨特和米莱斯聚到了一起,拉斐尔前派诞生了。当时正处于英国维多利亚中期(1848—1875),也就是被历史学家霍布斯鲍姆所称的“资本的时代”:1848年,英国产业工人掀起的宪章运动要求一系列的政治改革,亨特和米莱斯也加入示威的队伍中;大批量生产使自然环境被破坏,对产品的物质崇拜与日俱增,人们的精神生活被忽视、被压抑;工业技术尤其是摄影等技术促进了自然科学的发展,也对艺术提出了无与伦比的挑战;金钱至上和浮华市侩之风席卷城市,空前繁荣的背后是传统价值观的崩溃和虚伪大行其道。为此,他们反对一切平庸、卑劣、世俗和功利,他们就像是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堂吉诃德,只不过他们的长矛所指的是工业时代的铁路火车,是早期工业制度带来的奴役压迫,是工厂的烟囱冒出的有毒烟雾,是技术对人类情感的凌驾。他们仁慈、真挚、热忱、诚实,向往着中世纪,这种怀旧之情是对崇尚古典、崇尚古希腊和古罗马典范的18世纪的另一种反叛,逃向往昔既是远离喧嚣现实的梦想,又是变革现实的一种浪漫的希望。他们渴望组成一个类似修士会的团体,像中世纪的骑士一样,以对艺术的信仰为文明树立一个伟大的典范。

  天性自然的拉斐尔前派兄弟会对于改革的迫切愿望,体现在对皇家美术学院派的抨击上。皇家美术学院青睐过时的主题性绘画,那些绘画受到了信念燃烧的年轻人的鄙弃。亨特热衷绘画的宗教和自然因素,因而背井离乡、长期客居巴勒斯坦。罗塞蒂对中世纪的情感和奥秘抱有极大兴趣,他把心爱的西达尔描绘成中世纪诗人但丁笔下的贝雅特丽齐。米莱斯对宗教和中世纪没有他们两位热忱,他恪守“忠实于自然”的理念,发挥出最佳的绘画技巧,获得了世俗的成功。

  3.虔诚地忠实于自然

  拉斐尔前派的艺术骑士们像德国拿撒勒画派一样,力图将中世纪的虔诚精神带进现代美术,他们认为,拉斐尔就是世俗气和异教精神的象征,拉斐尔之前的艺术既纯粹又质朴严谨,并且服务于信仰,拉斐尔之后的艺术却是浮华的、不真诚的和我行我素的,因此,他们要追求质朴纯粹的精神形式。他们宣布:必须将“忠实于自然”作为宗旨。这一理念的源头,是威廉·华兹华斯,是英国浪漫派诗歌,是对18世纪反自然标准的另一种反叛。“忠实于自然”,按照这些艺术骑士的理解,就是严谨精确地描绘真实的细节,以植物学家的准确性描绘出每一片叶子,以显微镜般的忠实性描绘出每一道皱纹和形体的每一种偶然变化,他们或许想挑战银版照相法这种记录对象外观的新工具的科学精确性。而且为了突显出自然光线中耀眼的色彩,正如我们在《奥菲利亚》中看到的那样,绿草被画成了亮绿色,黄花画成了鲜黄色,紫色也成了跳跃的紫,这些颜色就像是毫不掩饰的赞美——色彩的赞美!

以理想观照现实——拉斐尔前派的梦

  米莱斯作品《盲女》 资料图片

  艺术批评家罗斯金是拉斐尔前派的狂热的支持者,也是他们的引路人。罗斯金对自然的热爱,对自然受到破坏的恐惧,使他想要将透纳开创的道路更明晰地传播给世人,他的《现代绘画》将风景画理论化为高尚的艺术类型,并直接影响了拉斐尔前派的艺术家。艺术家“没有盲目模仿大师们的手法……他们必须心神俱寂地到自然中去,不辞辛劳并且深信不疑地与自然同行,心无旁骛、更好地参透自然的意义,聆听她的教诲。”罗斯金的话极大地鼓舞了年轻的米莱斯和亨特,促使他们放弃了皇家美术学院里雷诺兹那一套传统老旧的艺术技巧和风格,从而画出有主旨、来自平时细致观察的栩栩如生的作品。

  亨特率先践行了罗斯金的自然主义,他的《瓦伦丁从普罗特斯手中营救西尔维亚》的前景中对自然细节作了趋向完美的追求,画中每一片树叶的刻画都详尽逼真,他还通过微小的细节——如地上被损坏的菌类和草地——来暗示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争斗。在创作《奥菲利亚》的过程中,为了找到合适的风景背景,米莱斯在萨里郡的霍格斯米尔河岸上待了近五个月,工作强度达到每周六天,每天11个小时,经受了蚊叮虫咬和寒风暴雪,他曾自嘲是“鲁滨逊”,正是这种直接而具体的临摹,使得他能够准确地描绘眼前的河流和河岸的植物,从而为完美呈现奥菲利亚的黯然离世渲染恰到好处的背景。亨特的小幅作品《英伦海岸》是一幅有着注重细节的强烈视觉效果的风景画,画家使用现代所有能用的颜料把他从自然中所看到的颜色描绘出来,他坚持不管是什么整体效果,都要画出孤立的树叶、蝴蝶和岩石的每一个细节,画出它们自己所具有的饱满的颜色。

  人们可能会对拉斐尔前派与法国印象派的区别抱有疑问——当然了,这两者对于“忠实于自然”的理解是大不相同的,它们尽管宗旨接近,但作画方法却截然相反。最具代表性的印象派画家莫奈,会用好几天去观察和描绘池塘里的睡莲在一天不同时间、不同光影效果中的形象,从而表现出大气的总体效果,而对于亨特、米莱斯来说,连续几天、几十天观察风景,是为了找出自然风景里的全部细节,他们甚至认为,印象派画家是不够格的、没有诚意的画家。但是,拉斐尔前派的符号技巧、分析性凝视和彩饰画法无法应对瞬间的、象征性的自然,他们的作品注定充满了怀旧情绪,成了凝固的古曲,避开了现代性的流动万变和转瞬即逝。

  4.爱与美的灵感之源

  “他们寻觅秀美的少女,将她们从平庸的奴役下拯救出来,在她们脚边放上无法消受的热爱,将她们置于理想主义无比神秘的顶点,像古时的贝狄威尔爵士或兰斯洛特爵士所做的那样。”英国著名艺术评论家威廉·冈特在《拉斐尔前派的梦》这本名著引言中满怀深情地写到。

  少女形象,是拉斐尔前派艺术中最为常见的主题,也是这场艺术运动充满吸引力的重要原因。蓬松的长发、苍白的肤色、深情的凝视和宽松的长袍,这些是拉斐尔前派艺术中描绘的女性特征。在这些艺术骑士的浪漫画笔下,少女被描绘成神话、传说和历史事件中的女主角,赏心悦目。画中的这些女性不仅仅是模特,更是艺术家的创意伙伴,爱与美的灵感之源,她们在拉斐尔前派艺术的创作中发挥了关键作用,参与了创作过程。罗塞蒂的情人西达尔是拉斐尔前派最著名的缪斯,虽然她不是一个传统的美女,但她总是可以长时间保持困难的姿势,为了配合米莱斯创作《奥菲利亚》,她连续多日躺卧在注满冷水的浴缸里,以致最终得了感冒。后来,罗塞蒂又与珍妮·莫里斯产生了炽烈的爱情,《白日梦》这幅名作即作于这段热恋期。

  画中,莫里斯坐在梧桐树上,在树叶的环抱中,她就像一个森林女神,身穿一件浪漫的宽松丝绸长袍,优雅的褶皱下垂,与树的叶子融合在一起,她手里拿着一根小小的金银花茎——维多利亚时代爱的象征,她沉浸在自己的白日梦中,目光向下,远离观众,望向一些看不见的神秘的东西。罗塞蒂为《白日梦》写了一首十四行诗,诗的结尾是“她在做梦;直到现在,在她被遗忘的书上,从她的手中落下被遗忘的花朵。”这首诗和这幅画显然是关于一个迷失在白日梦中的女人,但是难道这不正展示了艺术家自己的状态吗?

  米莱斯的画作总是透出一种浓厚的伤感情绪,这也许与画家对不幸之人的同情和对现实感到无望有关,而这种情绪常常被画家寄寓在少女身上。除了《奥菲利亚》,这种伤感在其最著名的作品《盲女》中体现得极其深刻。画中描绘了两个流浪的乞丐姐妹,其中一位是盲人音乐家,她们在一场暴风雨过后在路边无奈休息。盲女把手风琴放在腿上,感受着脸上阳光的温暖,右手则摸索着一朵白色的花,为了嗅到它的芳香,她倾斜着头,努力去发现,努力去撷取一丁点儿乡村的气息。妹妹则保护着她的眼睛不受阳光的照射,看着刚刚出现的双彩虹,而盲女却看不见,这更加深了她处境的辛酸。一只玳瑁蝴蝶停在盲女的披肩上,暗示她一动不动,她脖子上挂着的牌子写着“可怜的盲人”。

以理想观照现实——拉斐尔前派的梦

  亨特作品《英伦海岸》 资料图片

  亨特因视力恶化在别人的协助下完成的最后一幅作品《夏洛特小姐》描绘了丁尼生1833年的诗《夏洛特》中的一个场景。在丁尼生的诗中,夏洛特小姐被关在卡默洛特附近岛上的一座塔里,被诅咒不能离开塔,也不能向窗外看,她在编织一幅挂毯,透过镜子里的映像可观看外面的世界。她穿着颜色鲜艳的上衣和粉红色的裙子,光着脚站着,她的长发在头顶上疯狂地翘起,吓跑了在她工作时栖息在她身边的和平鸽,右边的银灯顶部装饰着猫头鹰,底部装饰着狮身人面像,暗示着智慧战胜了神秘。由于她屈服于诱惑,银灯熄灭了。这幅画试图通过描画丁尼生诗歌中富有感染力的意象,传达出比象征主义更为严肃的哲学旨趣,画中生硬的线性风格和主角强烈的个性意识呈现正是拉斐尔前派艺术作品的典型特征。

  拉斐尔前派画家沃特豪斯也画过相同题材的作品,他描绘了夏洛特小姐不顾一切乘着小船前往城堡卡默洛特——一个贵族和骑士盘踞的地方——的场景,她要去寻找她仰慕的兰斯洛特骑士,可是最终逃不开诅咒的她在自己的歌声中去世。沃特豪斯的《夏洛特小姐》一经面世便惊动了当时的艺术界,夏洛特小姐那优美的姿态、漂亮的面孔和画中描绘的醉人的梦境无不被人称赞歌颂。

  5.影响与地位

  因为种种原因,拉斐尔前派最后解散了,不过,艺术家们仍继续发挥着影响力。由于倾向现实主义和科学观点,亨特和米莱斯不再直接模仿中世纪艺术。亨特继续强调心灵在艺术上的重要性,试图利用准确的观察和研究调和信仰与科学,他前往以色列和埃及,追寻圣经故事的遗迹。米莱斯于1860年前后抛弃了拉斐尔前派原则,重新接近皇家美术学院的标准。罗塞蒂则成了欧洲象征主义的先驱。

  当然,拉斐尔前派向后人提出的更根本的问题是技术时代人的理想和价值。尽管这些艺术骑士逃避现实的“梦”,在它所反抗的工业和现实社会的力量面前,势必是一团透明的云,悬浮于时代之上,无从落地,尽管他们幻影式的努力,摧毁不了现实敌人的坚固存在,但是,这场艺术运动是成就斐然的。拉斐尔前派的作品独具特征,格外新鲜、亮丽,极具美感,令人称奇,它们清晰的轮廓、跳跃的色彩、精确的细节,丰富的情感表现力令人迷醉。艺术家们对后世产生了难以估量的影响,唯美主义、象征主义、维也纳分离派、新艺术运动和工艺美术运动,甚至20世纪70年代后的一些当代绘画作品中都有他们的影子。更重要的是,他们最初的目标并不是空幻缥缈的,他们的理想恰恰观照着现实,观照着建立一个充满爱与美好、自由与平等的社会的愿望。这可能正是他们的作品一直令后人陶醉的原因吧。

  《光明日报》( 2021年11月11日 13版)

责编:李方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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